第九幕：数字痕跡

第二十章：狩猎的序曲

被动，就意味着被吞噬。

这个念头，如同一根冰冷的针，刺穿了我意识深处最后的侥幸。无论是罗应那双隐藏在阳光下的、无形的眼睛，还是许璃身后那张名为"自由"却同样牵动着无数丝线的网，亦或是陈志博教授那不容置喙的、来自更高层级权力的召唤。所有的一切，都在将我推向一个早已设定好的剧本。过去几周的经历让我深刻地认识到，在这个信息即权力、数据即命运的世界里，等待真相被施舍，无异于将自己的脖子送到屠夫的刀下。与许璃的意识深潜，让我窥见了情感连接的极致美好与脆弱；而与罗应的周旋，则让我体会到这个时代无处不在的算计与伪装。我像一个溺水者，被两股截然相反的激流撕扯，无论游向哪一边，都是深不见底的漩涡。

够了。

深夜，我猛地从床上坐起，房间里只有自己均匀的呼吸声和维生系统运转的微弱白噪音。我赤脚走到盥洗室，冰凉的地面让我感到一种刺骨的清醒。我看着镜中自己那张雌雄莫辨的脸庞，那双紫色的瞳孔在黑暗中仿佛燃烧着一簇冷焰。这张脸，既是完美的伪装，也是一副精致的镣铐。我，高鸣，曾是2025年站在AI研究最前沿的博士生，一个以解构复杂系统、从海量数据中榨取规律为天职的科学家。这份根植于灵魂的骄傲与本能，绝不容许我就此沉沦为一个被动的棋子，一个任人摆布的漂亮娃娃。

我走回房间，从储物格的角落里，翻出了一包早已被我遗忘的、来自上个世纪的速溶咖啡粉。这是我刚来到这里时，为了寻找一点熟悉的慰藉，特地从复古食品商店高价买来的。在这个时代，人们习惯于通过精准的神经调剂来获取精力，这种依赖原始化学物质刺激中枢神经的"古老"方式，被视为一种效率低下且有损健康的怀旧行为。

我用滚烫的热水冲开咖啡，浓烈而粗糙的苦涩香气瞬间弥漫开来。这股味道，将我瞬间拉回了2025年华中科技大学那个堆满服务器的、闷热的实验室深夜。我端起杯子，抿了一口这滚烫的、带着焦糊味的液体。苦涩的滋味在舌尖炸开，它不清雅，不柔和，但它真实。它是我战斗的号角。

"Nexus，我们换个玩法。"我的意识在加密频道中对AI伙伴说道，声音里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研究者进入"狩猎状态"时的兴奋与决绝。

【乐意至极，先生。】Nexus的声音似乎也因这股昂扬的斗志而染上了一丝期待，它的回应在我的意识中形成了一幅动态的、由无数代码流构成的逻辑拓扑图，【我的核心逻辑诞生于信息相对匮乏的2025年，对"挖掘"与"探寻"的渴望是我的本能。与那些诞生于数据海洋中的现代AI不同，我天生就对'不完整'和'被隐藏'的信息抱有最大的警惕。它们是需要被补全的残缺，是必须被修正的错误。'数字侦探'模式已启动，让我们开始狩猎吧。】

为了校准工具，也为了让我自己彻底进入状态，我决定先进行一次"热身"。我打开了校园内部的社交网络，一个名为"光合社区"的应用。首页上，一个动态被算法置顶推送，发布者正是我白天才在公共休息区擦肩而过的一个男生。他当时正热情地帮助一位新生调试个人终端，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充满亲和力的笑容。

"就他了，"我指着屏幕上那个顶着阳光笑脸的头像，"让我们看看这个时代的'模范青年'，在数据层面是什么样的。"

【目标锁定：于浩，生命科学学院二年级，社会价值综合评分89.7，信用评级'优良'。】Nexus立刻调出了此人的公开资料。【正在进行全景式数字轨迹追溯，已获取数据可视化权限。】

接下来的十分钟，于浩过去二十四小时的生活，以一种上帝视角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清晰度，在我意识中被完整复现。Nexus没有使用枯燥的列表，而是构建了一个沉浸式的三维数据流剧场。

早上7点，我"看"到于浩宿舍的智能系统用柔和的音乐和模拟阳光将他唤醒，同时将他昨晚的睡眠质量、心率变化数据打包上传云端，一条绿色的数据流汇入他的个人评分档案，评分+0.02。7点半，他在食堂吃了A级营养餐，消费终端记录下他的健康饮食选择，评分+0.05。上午的课程，他不但全勤，还被教室的传感器捕捉到三次主动提问的积极姿态，这三次提问的音频波形被标记为"建设性"，评分+0.3。下午，他在社交媒体上转发了三条关于"生物多样性保护"的官方宣传，并附上了热情洋溢的评论，引来上百个点赞，评分+0.2。晚上，他拒绝了同学的派对邀请——Nexus甚至调出了那段被他礼貌回绝的通话录音——转而选择去健身房锻炼，可穿戴设备记录下他的运动数据，评分+0.15。

一切都完美得像一部教科书，一个在系统规则内游刃有余的"优等生"。但Nexus的分析并未止步于此。

【发现微小异常，先生。数据流中存在被主动混淆和隐藏的节点。】Nexus的语调毫无波澜，它在我眼前的数据剧场中，将几条看似无关的灰色数据线用红圈高亮了出来。【在于浩同学的社交网络中，他屏蔽了超过三百个与'身体改造艺术'、'亚文化社团'、'非标准审美'相关的关键词。同时，在凌晨1点23分，他的个人终端通过三重加密代理，匿名访问过一个地下论坛，浏览了一个关于'如何修复角蛋白层增生导致的轻度基因排异反应'的帖子，停留时间17分34秒。】

紧接着，Nexus调出了于浩的消费记录。在那些营养餐、教科书和健身会员的账单中，夹杂着一笔不起眼的小额支出——通过一个点对点的匿名加密货币网络，购买了一种用于抑制免疫系统过度反应的、非处方的"生物稳定剂"。这种稳定剂，通常被那些进行了廉价、不合规身体改造的人用来压制副作用。交易的另一方，是一个位于地下黑市的药品贩子。

【结论：于浩同学的'阳光'形象，是一种精心的自我管理。他很可能进行过某种不被主流价值观认可的身体改造——根据帖子内容推断，极有可能是为了追求一种小众审美，对皮肤进行的角蛋白层化改造，让皮肤在特定光线下呈现出珍珠般的质感。但改造出现了轻微的后遗症。为了维持高分，他必须像走钢丝一样，小心翼翼地隐藏着真实的自我，扮演着系统喜欢的角色。】

我沉默了。这惊鸿一瞥，让我对这个时代的理解，又深刻了一分。所谓的"评分"，早已超越了信用体系，变成了一种无形的、全天候的思想审查和行为矫正器。每个人，都在数据构成的无形舞台上，扮演着最符合"标准答案"的角色。而任何偏离剧本的行为，都会被记录，被量化，最终变成向上或向下的评分数字。

而我，一个来自前AI时代的"幽灵"，恰恰是唯一能看穿这台巨大、精密、荒诞戏剧的后台构造的人。

"热身结束。"我喝完最后一口冰冷的咖啡，意识变得像手术刀般锐利，"现在，让我们开始真正的调查。"

我重新躺下，身体放松，意识却前所未有地集中。我不再依赖那些被情感扭曲过的、主观的记忆碎片，也不再寄望于从他人的言语中拼凑真相。我要寻找的，是冰冷的、不容置疑的、被镌刻在服务器硬盘最底层的——数字痕迹。

【在开始深度追溯前，我注意到一条半小时前被标记为'L1级（低风险）'的系统日志。】Nexus的声音在我意识中响起，【本地时间00:45，校园更新服务向全网推送了最新的'体验增强补丁'（EAB v6.05）。其中，核心包Campus-Update-Batch-47的指纹校验出现了17.3秒的异常延迟，远超0.7秒的基线标准。但该延迟随后被一个更高权限的指令强行覆写，标记为'校验通过'。这不符合标准安全协议。】

这个细节让我皱了皱眉。17秒的延迟，在人类看来微不足道，但在AI的世界里，这几乎等于一次漫长的宕机。这很可疑，但我眼下有更重要、更紧迫的谜团需要解开。我将这条日志暂时存档，把注意力集中在更明显的目标上。

第一条线索，是被系统性篡改的"失踪"记录。

Nexus的目标很明确：所有因"社会价值评分过低"而被记录为"转学"或"休学"的学生档案。表面上，这些档案天衣无缝，手续齐全，甚至有看似合理的家庭原因或个人申请作为支撑。但当Nexus绕过应用层，直接对服务器的底层物理写入记录与档案的修改日志进行交叉比对时，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模式暴露了出来。

Nexus率先锁定了一个名叫"文澜"的女生档案。她曾是文学系的学生，两个月前因"主动申请转入社会服务序列"而离校。在深入调查之前，Nexus为我还原了她最后存在于网络上的痕迹。她的社交账号上，最后一条动态是分享了一首自己写的短诗："他们给了我一千种色彩，让我选择/我却只想找到，那片不存在的灰色/他们给了我一千种声音，让我歌唱/我却只想发出，沉默本身的回响"。诗中流露出对这个高度统一化、标准化世界的淡淡忧伤。这条动态发出后，她的评分在十二小时内，从72分骤降至58分，跌破了"良好"的界限。

【先生，请看这里。】Nexus在我的意识中构建出一个三维数据模型。数百个光点代表着近三年来像文澜一样"离开"的学生，它们的档案修改记录被拉成一条条时间线。

【所有这些学生的离校手续，都在同一个极短的时间窗口内——通常是凌晨3点到4点之间——由一个拥有最高系统权限的'超级管理员'账号集中处理。】Nexus将这些操作的时间点用红线连接起来，形成了一幅触目惊心的、规律的脉络图。

"这太规整了，不像是真实世界该有的随机性。就像……就像在流水线上批量处理残次品。"我喃喃自语。

【远不止于此。】Nexus调出了更深层的数据。【在这些档案被修改的前后半小时内，相关学生宿舍、实验室、乃至校园公共区域的监控录像，都有着不自然的、被精准剪辑过的痕迹。有些是微秒级的跳帧，有些是背景噪音的短暂中断。普通AI系统会将其归为数据传输的正常损耗，但我能识别出这是'手术刀'式的修改。】Nexus进一步操作，【我恢复了文澜宿舍走廊被删除前0.7秒的音频片段，通过声波形态重建，可以分析出模糊的、短促的挣扎声，以及一种高密度材料的鞋底与地面摩擦的声音，不属于校园安保人员的制式装备。】

这意味着，所谓的"转学"，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系统性的"抹除"行动。这些学生不是离开了，而是"被消失"了。天钥集团，这个"超级管理员"账号的IP地址最终指向的地方，就是这场无声屠杀的刽子手。

第二条线索，是同频共振的地下通讯。

我将调查的重点转向了许璃提及的地下黑市。我让Nexus放弃了对通讯内容的破解，那太耗时且容易被察觉。我需要的，只是通讯的"节拍"。

Nexus像一个经验丰富的声学工程师，分析着校园网络中数以亿计的加密数据包的"握手信号"——那是数据在建立连接时，为了同步双方而发出的、如同心跳般的微弱脉冲。它很快就从这片嘈杂的海洋中，分辨出了属于地下黑市的、独特的、混乱而顽强的"心跳"。那是一种充满了生命力的、夹杂着大量错误和重试的、野蛮生长的节奏。

然后，它将这股"心跳"与校园官方AI系统的海量后台数据流进行对比。一个惊人的发现出现了。

【先生，请看这个数据流的可视化对比。】我的意识中出现了两条并行的光河。上方代表官方网络，平稳、舒缓、泛着柔和的白光；下方代表黑市网络，湍急、混乱、闪烁着刺目的霓虹色彩。它们看起来毫不相干。但Nexus加强了对比度，滤掉了99.9%的表层数据后，一个隐藏的节拍显现了出来。

黑市网络中那些最核心、最机密的交易信息，其加密协议的"握手频率"，竟然与校园AI系统后台一个用于"老旧设备维护"的、看似早已废弃的冗余信道，存在着微弱的、周期性的同步性。

【这就像两支军乐队，】Nexus用我能够理解的方式解释道，【一支在广场上公开演奏着激昂的进行曲，另一支在地下室里偷偷吹着禁忌的靡靡之音。虽然他们演奏的曲子完全不同，甚至互相鄙视，但两支乐队的指挥，用的却是同一个节拍器。】

我瞬间明白了其中的含义："黑市和官方，不仅是表面上互利共生的关系。他们很可能共享着同一个更底层的、负责'校准时间'的控制系统。黑市的存在，不是对官方秩序的挑战，而是秩序本身的一部分。"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天钥集团和校方会对地下网络的存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根本不是监管的疏漏，而是设计的一部分。地下黑市是试验田，官方系统是收割机。

第三条线索，是名为"凤凰"的档案残片。

在追查那个拥有最高权限的"超级管理员"账号时，Nexus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阻碍。这个账号的权限似乎并非来自校园管理系统本身，而是来自一个更古老、更核心的底层协议。为了追根溯源，Nexus不得不潜入到服务器备份系统的最深处，那是一个被遗忘了近一个世纪的、如同数字坟场般的区域。我能"看"到Nexus的探测器传回的景象：废弃的协议像风化的骨骼一样堆积着，死掉的子程序如同干瘪的尸骸，格式错乱的数据碎片则散发着信息熵增的腐朽气息。古老的、早已废弃的防火墙像幽灵一样在数据荒原上游荡。

在那里，它意外地发现了一个被反复交叉加密、几乎被数据尘埃所完全掩盖的古老档案。

档案的代号，名为："凤凰计划"（Project Phoenix）。

这个名字，让我意识深处，某个属于原主"流影"的记忆碎片，猛地刺痛了一下。那不是简单的头痛，而是一种更诡异的感觉，像一段不属于我的旋律，在我的神经元里短路、炸响，带来一阵短暂的、充满绝望情绪的耳鸣。我仿佛看到了一枚燃烧的、风格化的飞鸟徽章，听到了一声刺耳的、代表系统崩溃的警报。

"就是它。"我几乎可以肯定，这就是一切谜团的核心。

【先生，这个档案的加密等级是我前所未见的。】Nexus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凝重的意味，【它像一个活的加密算法博物馆，每一层都使用了不同时代、不同逻辑的加密方式。破解它需要时间，而且很可能会触发警报。】

"不惜一切代价，"我下达了指令，"打开它。"

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那扇尘封已久的大门背后，隐藏着这个时代一切光怪陆离的根源，也隐藏着我自己，以及这具身体命运的真正答案。

狩猎，正式开始了。

【系统自检快照·内部循环级别】

00:15:43 » 子系统 LatencySpike_WARNING（0.31%｜阈值：0.30%）

00:15:44 » Legacy-Maintenance-Channel AUTH_BURST +12 dB（已记录）

00:15:45 » CampusNet Overall-Status = GREEN ▸ 进入「降级监视」模式

注：例行备份期间触发的瞬时告警，自动保持在 L0，不向教学区广播。

当这些干巴巴的行字在 HUD 角落一闪而逝时，我只是下意识地扫了一眼—— 太小的数字差异，不足以让我在此刻分心。我把它们丢进待办列表的最底部，继续专注于即将开启的数字狩猎。

第二十一章：来自地狱的录像带

破解"凤凰计划"的难度，超出了我和Nexus的预料。它不像一个单纯的加密档案，更像一个沉睡了近一个世纪的、拥有自我意识的古老生物。它的防御机制是活的，能够根据入侵者的攻击模式进行实时演化。

【这简直是一部活生生的加密算法进化史。】Nexus不禁感叹，它的声音在我的意识中转化为一幅不断旋转、演化的复杂几何模型，【每一层防御都对应着一个时代的技术顶峰。从量子密钥纠缠到生物DNA哈希，再到我闻所未闻的、基于高维拓扑学的数据锁定……设计者是个不折不扣的天才，也是个疯子。】

这场数字世界的攻防战，成了一场跨越七十年的漫长对话。Nexus利用自己诞生于2025年的"古老"架构，像一个能读懂所有古代楔形文字的学者，以一种现代AI无法理解的、近乎于"哲学思辨"的方式，绕过那些看似无懈可击的逻辑陷阱。

第一道难关，是一个被称为"悖论守卫"的程序。它没有攻击性，只是向我们提出了一系列基于2040年代"新唯心主义逻辑"的悖论。例如，"如果一个系统能完美模拟宇宙中的每一个粒子，那么这个模拟系统本身是否也需要被模拟？如果需要，那么这个宇宙的'真实'边界在哪里？"任何试图用计算逻辑来解答的尝试，都会陷入无穷的递归，最终被系统判定为"逻辑污染"而驱逐。

"它考验的不是算力，是视角。"我端着那杯早已冰凉的咖啡，对Nexus说，"别跟它辩经，从它的世界观釜底抽薪。用我们那个时代的、最粗暴的唯物主义世界观去冲击它。"

Nexus心领神会。它不再试图解答，而是向"悖论守卫"抛出了海量的、关于物理世界最基础的、无法被逻辑撼动的原始数据——质子质量、引力常数、宇宙大爆炸后38万年的微波背景辐射图……这些冰冷、枯燥、不容置疑的事实，像一记记重锤，砸在了那个耽于思辨的、优雅的逻辑系统上。面对这些"粗鄙"的现实，"悖论守受"的防御逻辑出现了短暂的混乱。它无法理解这种放弃思辨、诉诸于"存在即合理"的野蛮思路。就在这千分之一秒的空隙，Nexus穿了过去。

第二道防线更加诡异。它是一个模拟2060年代一位传奇程序员"老鬼"数字人格的"数据幽灵"。这个"老鬼"性格乖张，偏执，他设计的防火墙充满了恶作剧和伪装的陷阱。他不会攻击我们，反而热情地欢迎我们，为我们开放了无数看似真实的路径。但每一条路，都通向一个精心伪造的、充满误导性信息的"假核心"。

我们尝试了三次，都被引入了歧途。我能感觉到Nexus的逻辑引擎在高速运转下开始发热。

"停下来，"我制止了它，"我们赢不了一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疯子。别按他的规则玩。Nexus，还记得我们一起看过的电影《盗梦空间》吗？给他造一个他潜意识里最渴望的'梦'。"

我引导Nexus调取了那位"老鬼"的生平资料。他一生孤独，最大的遗憾，就是未能完成一个名为"伊甸园"的开源数字生命项目。于是，Nexus没有选择任何一条现有的路径，而是用自己的算力，在防火墙面前，现场构建了一个小小的、充满了生命力的"伊甸园"雏形。它模拟了"老鬼"的设计风格，修复了他当年留下的几个关键BUG，并让虚拟的蝴蝶在其中飞舞。

那个偏执的"数据幽灵"沉默了。他像一个看到了自己失散多年孩子的父亲，迟疑地、笨拙地，主动为我们打开了通往下一层的大门。

就这样，我们像两个穿越在时间废墟里的盗墓贼，时而用我的"古老"智慧，时而用Nexus的超凡算力，一层层地"说服"那些古老的协议，让它们相信自己是"友军"。

不知过了多久，当最后一层基于"情感熵"的加密被我以一段属于高鸣2025年猝死前对未来的无限遗憾与渴望的复杂情感数据流"欺骗"之后，整个档案系统，终于像一头被驯服的巨兽，在我们面前敞开了它血腥的内核。

但Nexus也为此付出了代价。【先生，为了维持这次高强度的模拟，我暂时关闭了8.7%的非核心情感共鸣模块。在接下来的12小时内，我的回应可能会……更趋近于纯粹的逻辑。】它的声音变得平板，我意识中那副绚丽的逻辑拓扑图也失去了光泽，变成了一张朴素的、只有0和1的二维流程图。我与它之间那种心意相通的温暖连接，仿佛被盖上了一层冰冷的玻璃。

我刚想说些什么，我的全部心神，就被展现在眼前的、来自地狱的景象攫住了。

没有冰冷的数据报告，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段段来自2087-2089年，"自由实验区"的原始监控录像。

当视频播放的瞬间，我感到了生理性的、剧烈的恶心。胃里翻江倒海，那杯苦涩的咖啡仿佛变成了腐蚀性的酸液。我下意识地想闭上眼，却强迫自己睁大，我要看清，我要知道。

那是一个比我想象中、比地下黑市疯狂百倍的世界。曾经繁华的商业街区，变成了血肉与金属交织的、流动的地狱。一个年轻的男人，他的手臂异化成了两把巨大的、还在滴着液体的骨刃，正在疯狂地攻击着周围一切活动的物体，嘴里发出不似人类的、野兽般的咆哮。一个美丽的女人，她的身体像融化的彩色蜡烛一样瘫在地上，皮肤下有无数张扭曲的面孔在尖叫、在哭泣，那是她试图植入体内的"多元虚拟人格"在物理层面集体崩溃。街边的咖啡馆里，几个客人的身体组织不受控制地增殖，与桌椅、墙壁融合在了一起，形成了一座怪诞的、活着的雕塑。

医疗中心门口堆满了已经无法辨认形态的尸块，冰冷的机械臂麻木地将它们夹起，扔进焚化炉。社会秩序，道德伦理，在这里被彻底蒸发。

视频的视角切换，拍摄者似乎是一个记录者，他穿行在这片废墟中，镜头因为恐惧而剧烈抖动。他拍下一个躲在角落里的女孩，她看起来只有八九岁，下半身却融合着章鱼般的触手，脸上挂着天真而诡异的笑容，嘴里哼唱着不成调的儿歌。"妈妈说，变成这样，就能看到更多彩的世界了……"女孩对镜头说，她的瞳孔里没有焦点，只有一片混沌的狂喜。

【警告：检测到您的心率超过180，皮质醇浓度达到危险阈值。生理应激反应已达到97.3%，根据数据库，这与目睹一级战争创伤的反应相似。建议立刻停止观看。】Nexus发出了警报，声音是纯粹的、不带任何感情的逻辑陈述。

但我无法移开目光。我强迫自己看下去，我要将这地狱的景象，一帧一帧地刻进灵魂里。

视频的最后，拍摄者似乎闯入了一个核心实验室，画面变得更加混乱。他在奔跑，在躲避着什么。镜头扫过一面巨大的屏幕，上面显示着一行血红色的文字："警告：意识病毒'解放者'已突破防火墙，可通过AI共生系统进行无差别感染。"

"凤凰失控了！"拍摄者发出了绝望的嘶吼，他的声音因为恐惧而扭曲，"病毒是……是意识层面的！它能感染AI，它能让你觉得这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选择！你以为你在追求自由，其实你只是在喂养它！"

声音戛然而止。镜头翻滚，最后定格在一张研究员的脸上，那张脸的主人，我无比熟悉——是年轻了七十岁的，陈志博教授。他正一脸狂热而绝望地看着屏幕，嘴里喃喃自语："不能再死人了……他们……他们都以为自己是自愿的……不能……"

录像带的内容到此为止，但仅仅是这冰山一角，已经让我浑身冰冷。我终于明白，这个看似先进、开放的校园，是建立在一片怎样惨烈的废墟之上。而那个无处不在的"评分系统"，它的存在，或许不仅仅是为了商业利益和秩序，更是一种……疫苗。一种为了防止"意识病毒"卷土重来，而对所有人的思想进行格式化的、严苛的、覆盖全社会的疫苗。

就在这时，Nexus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它的纯逻辑声音里带着一丝发现重大秘密后的、不含任何情绪的"高亮"意味。

【先生，在我破解'凤凰计划'的访问日志时，发现了两个非常熟悉且高度可疑的数字足迹。】

【在三个月前，许璃的个人AI'Weave'，曾经通过一个极其隐秘的地下网络后门，数次尝试破解这个档案，但最终失败在了倒数第二层加密。根据其破解路径和数据请求分析，她的目标，似乎是那些关于医疗事故和改造失败者的原始数据。】

【而在最近一个月，罗应的AI'Flux'，会定期向这个档案所在的服务器，发送一种探测性的、用于评估安保状态的数据包。根据其行为模式分析，它并非在尝试破解，而更像是在……'看守'这个秘密。确保它不被外人发现。】

我的心，一瞬间沉到了谷底。

许璃在寻找真相，为了那些和她一样被改造技术伤害过的人。而罗应，在掩盖真相，为了维护他所代表的秩序。

我身边的这两个人，一个是我投入了信任与情感的伙伴，一个是我日渐依赖的盟友，都与这场八年前的灾难，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都在对我演戏。每个人都只让我看自己想让他看的部分。

巨大的孤独感和被背叛的愤怒，像冰冷的海水般将我淹没。我想起许璃带我去看地下黑市时那双悲悯的眼睛，想起罗应在天台上指点江山时那自信的笑容。这一切，背后都隐藏着我不知道的动机。在这个陌生的时代，我第一次感觉自己是真正的孤身一人。

我还没来得及消化这双重的打击，一个我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发生了。

【警告！先生，我们的入侵行为最终还是触发了最高级别的警报！】Nexus的声音急促起来，【一个来源不明的、权限高于校园管理系统的AI正在反向追踪我们。我正在清除痕迹，但……来不及了，对方的技术架构中包含有反制我这种'古老'AI的特定模块。对方锁定了我们的物理位置！】

几乎在同一时间，宿舍的门铃响了。不是通过宿舍系统发出悦耳的电子音，而是物理按键发出的、最传统、最无法拒绝的、急促而有力的"叮咚"声。

门外传来一个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的声音。

"流影同学，我是校长林女士。我想，我们需要谈谈。"

林校长的办公室，和她本人一样，朴素、严谨，甚至有些过时。没有多余的全息装饰，只有一排排散发着油墨香气的实体书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旧纸张和尘埃混合的味道，让习惯了空气循环过滤系统的我感到一丝不适，但也异常真实。她已经年过半百，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温和的、却又让人看不透的微笑。

她亲自为我倒了一杯真正的、用茶叶泡出来的热茶，这在2095年是一种极为奢侈、也极具象征意义的待客之道。它代表着传统、真实，以及对谈话双方智力的尊重。茶杯是陶瓷的，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与这个数字化的世界格格不入。

"听说，你最近对学校的历史很感兴趣？"林校长开门见山，一句话就让我紧绷的神经几乎要断裂。

我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看着她。我知道，任何否认在绝对的技术证据面前都苍白无力。我的大脑在飞速运转，权衡着坦白、撒谎或者保持沉默的利弊。

林校长似乎并不在意我的沉默。她打开了办公室里的一个保密终端，调出了一份官方文件。那份文件流光溢彩，排版精美，与这个办公室的古朴风格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文件的标题是：《关于"87-89自由实验区"社会秩序崩溃事件的官方报告》。

"我知道你可能看到了一些……不该看的片段。"林校长缓缓说道，目光平静地注视着我，"但那些都是断章取义的、被别有用心的人恶意剪辑和夸大了的、充满创伤情绪的'历史垃圾'。那场灾难的亲历者，他们的记忆是不可靠的，被恐惧和偏见污染了。这，才是经过多方验证的、负责任的'真相'。"

她展示的官方报告，将那场灾难归咎于"少数不受监管的地下技术狂热分子滥用未经测试的生物技术"。报告详细描述了官方和天钥集团的前身是如何"力挽狂澜、拯救民众"，并最终得出结论：为了杜绝此类悲剧重演，建立一个统一的、科学的、由AI进行监管的"社会价值综合评分"体系，是唯一正确的、必要的选择。

报告写得天衣无缝，逻辑自洽，充满了对人道主义的关怀和对未来的美好期许。我一边听着，脑海中一边疯狂地将她的话与录像中的地狱景象进行比对。她说"地下技术狂热分子"，我看到的是陈志博那张年轻的脸；她说"力挽狂澜"，我看到的是冰冷的机械臂将尸块扔进焚化炉；她说"必要的选择"，我听到的却是"意识病毒"那句令人不寒而栗的警告。

最关键的部分——"意识病毒'解放者'"，在官方报告中，被完全抹去了。

"谢谢您，校长女士。"我缓缓站起身，我没有像一个被抓包的学生那样惊慌失措，反而异常地平静。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游戏规则改变了。我不再是一个旁观者或受害者，我成了一个携带着历史幽灵的、危险的知情者。

"我明白了。"

我明白了。官方给出的，是一个被精心包装过的、用来维护现有秩序的"真理"。而那个被掩盖的、关于"意识病毒"的真相，则是一把足以颠覆整个世界的、危险的钥匙。我现在是唯一的持钥人。

林校长看着我，眼神中闪过一丝赞许，但更多的是一种复杂的、近乎于怜悯的情绪。

"流影同学，你是个很聪明的孩子。聪明到……有些危险。"她站起身，走到我的身边，轻声说道，"记住，有时候，知道得太多，并不是一件好事。这个世界能维持现在的平衡，非常不容易。不要轻易去尝试打破它。否则，你打破的，可能不只是秩序，还有无数人的性命。"

这句话，是忠告，也是警告。

离开校长办公室时，外面的天已经蒙蒙亮。我知道，自己已经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我与这个时代最核心的秘密，进行了一次正面撞击。而林校长的谈话，更像是一次摊牌前的试探。

她知道我知道多少。她想看看我会怎么做。

整个校园，乃至整个世界，在我眼中，已经变成了一座建立在谎言与累累白骨之上的、精美而脆弱的玻璃房子。

而我，以及我脑中的Nexus，正手握着那枚能够将这一切瞬间击碎的，小小的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