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幕：数字痕跡

第二十章：狩猎的序曲

被动，就意味着被吞噬。

无论是罗应那双隐藏在阳光下的、无形的眼睛，还是许璃身后那张名为"自由"却同样牵动着无数丝线的网，亦或是陈志博教授那不容置喙的、来自更高层级权力的召唤。所有的一切，都在将流影推向一个早已为他设定好的剧本。过去几周的经历让他深刻地认识到，在这个信息即权力、数据即命运的世界里，等待真相被施舍，无异于待宰的羔羊。

够了。

深夜，流影猛地从床上坐起，房间里只有他均匀的呼吸声和维生系统运转的微弱白噪音。他看着镜中自己那张雌雄莫辨的脸庞，那双紫色的瞳孔在黑暗中仿佛燃烧着一簇冷焰。他，高鸣，曾是2025年站在AI研究最前沿的博士生，一个以解构复杂系统、从海量数据中榨取规律为天职的科学家。这份根植于灵魂的骄傲与本能，绝不容许他就此沉沦为一个被动的棋子。

"Nexus，我们换个玩法。"他的意识在加密频道中对AI伙伴说道，声音里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研究者进入"狩猎状态"时的兴奋与决绝。

【乐意至极，先生。】Nexus的声音似乎也因这股昂扬的斗志而染上了一丝期待，【我的核心逻辑诞生于信息相对匮乏的2025年，对"挖掘"与"探寻"的渴望是我的本能。'数字侦探'模式已启动。】

流影重新躺下，身体放松，意识却前所未有地集中。他不再依赖那些被情感扭曲过的、主观的记忆碎片，也不再寄望于从他人的言语中拼凑真相。他要寻找的，是冰冷的、不容置疑的、被镌刻在服务器硬盘最底层的——数字痕迹。

在他的指挥下，Nexus那独特的"流窜学习"能力被发挥到了极致。它不再是简单的信息抓取，而是像一个无声的幽灵，在庞大的、看似无懈可击的校园数据海洋中，悄无声息地进行着关联性分析、行为建模与异常探查。它那源于古老时代的架构，成了最锋利的钥匙，能够开启那些被现代AI视为理所当然、从而忽略不计的陈旧后门。

很快，三条被刻意掩盖、用无数垃圾数据层层包裹的线索，如同深海中腐烂的尸体，缓缓浮出了水面。

第一条线索，是被系统性篡改的"失踪"记录。

Nexus的目标很明确：所有因"社会价值评分过低"而被记录为"转学"或"休学"的学生档案。表面上，这些档案天衣无缝，手续齐全，甚至有看似合理的家庭原因或个人申请作为支撑。但当Nexus绕过应用层，直接对服务器的底层物理写入记录与档案的修改日志进行交叉比对时，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模式暴露了出来。

【先生，请看这里。】Nexus在流影的意识中构建出一个三维数据模型。数百个光点代表着近三年来"离开"的学生，它们的档案修改记录被拉成一条条时间线。

【所有这些学生的离校手续，都在同一个极短的时间窗口内——通常是凌晨3点到4点之间——由一个拥有最高系统权限的'超级管理员'账号集中处理。】Nexus将这些操作的时间点用红线连接起来，形成了一幅触目惊心的、规律的脉络图。

"这太规整了，不像是真实世界该有的随机性。"流影喃喃自语。

【远不止于此。】Nexus调出了更深层的数据。【在这些档案被修改的前后半小时内，相关学生宿舍、实验室、乃至校园公共区域的监控录像，都有着不自然的、被精准剪辑过的痕迹。有些是微秒级的跳帧，有些是背景噪音的短暂中断。普通AI系统会将其归为数据传输的正常损耗，但我能识别出这是'手术刀'式的修改。】

这意味着，所谓的"转学"，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系统性的"抹除"行动。这些学生不是离开了，而是消失了。天钥集团，这个"超级管理员"账号的IP地址最终指向的地方，就是这场无声屠杀的刽子手。

第二条线索，是同频共振的地下通讯。

流影将调查的重点转向了许璃提及的地下黑市。他让Nexus放弃了对通讯内容的破解，那太耗时且容易被察觉。他需要的，只是通讯的"节拍"。

Nexus像一个经验丰富的声学工程师，分析着校园网络中数以亿计的加密数据包的"握手信号"——那是数据在建立连接时，为了同步双方而发出的、如同心跳般的微弱脉冲。它很快就从这片嘈杂的海洋中，分辨出了属于地下黑市的、独特的、混乱而顽强的"心跳"。

然后，它将这股"心跳"与校园官方AI系统的海量后台数据流进行对比。一个惊人的发现出现了。

黑市网络中那些最核心、最机密的交易信息，其加密协议的"握手频率"，竟然与校园AI系统后台一个用于"老旧设备维护"的、看似早已废弃的冗余信道，存在着微弱的、周期性的同步性。

【这就像两支军乐队，】Nexus用流影能够理解的方式解释道，【一支在广场上公开演奏进行曲，另一支在地下室里偷偷吹着禁忌的靡靡之音。虽然他们演奏的曲子完全不同，但两支乐队的指挥，用的却是同一个节拍器。】

流影瞬间明白了其中的含义："黑市和官方，不仅是表面上互利共生的关系。他们很可能共享着同一个更底层的、负责'校准时间'的控制系统。黑市的存在，不是对官方秩序的挑战，而是秩序本身的一部分。"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天钥集团和校方会对地下网络的存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根本不是监管的疏漏，而是设计的一部分。

第三条线索，是名为"凤凰"的档案残片。

在追查那个拥有最高权限的"超级管理员"账号时，Nexus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阻碍。这个账号的权限似乎并非来自校园管理系统本身，而是来自一个更古老、更核心的底层协议。为了追根溯源，Nexus不得不潜入到服务器备份系统的最深处，那是一个被遗忘了近一个世纪的、如同数字坟场般的区域。

在那里，它意外地发现了一个被反复交叉加密、几乎被数据尘埃所完全掩盖的古老档案。

档案的代号，名为："凤凰计划"（Project Phoenix）。

这个名字，让流影的意识深处，某个属于原主"流影"的记忆碎片，猛地刺痛了一下。

"就是它。"他几乎可以肯定，这就是一切谜团的核心。

【先生，这个档案的加密等级是我前所未见的。】Nexus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凝重的意味，【它像一个活的加密算法博物馆，每一层都使用了不同时代、不同逻辑的加密方式。破解它需要时间，而且很可能会触发警报。】

"不惜一切代价，"流影下达了指令，"打开它。"

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那扇尘封已久的大门背后，隐藏着这个时代一切光怪陆离的根源，也隐藏着他自己，以及这具身体命运的真正答案。

狩猎，正式开始了。

第二十一章：来自地狱的录像带

破解"凤凰计划"的难度，超出了流影和Nexus的预料。它不像一个单纯的加密档案，更像一个沉睡了近一个世纪的、拥有自我意识的古老生物。它的防御机制是活的，能够根据入侵者的攻击模式进行实时演化。

【这简直是一部活生生的加密算法进化史。】Nexus不禁感叹，【每一层防御都对应着一个时代的技术顶峰。从量子密钥纠缠到生物DNA哈希，再到我闻所未闻的、基于高维拓扑学的数据锁定……设计者是个不折不扣的天才，也是个疯子。】

这场数字世界的攻防战，成了一场跨越七十年的对话。Nexus利用自己诞生于2025年的"古老"架构，像一个能读懂所有古代楔形文字的学者，以一种现代AI无法理解的、近乎于"哲学思辨"的方式，绕过那些看似无懈可击的逻辑陷阱。它不强行破解，而是"说服"那些古老的协议，让它们相信自己是"友军"，从而主动打开通路。

不知过了多久，当最后一层基于"情感熵"的加密被Nexus以一段模拟的、属于高鸣2025年猝死前对未来的无限遗憾与渴望的复杂情感数据流"欺骗"之后，整个档案系统，终于像一头被驯服的巨兽，在他们面前敞开了它血腥的内核。

但Nexus也为此付出了代价。【先生，为了维持这次高强度的模拟，我暂时关闭了8.7%的非核心情感共鸣模块。在接下来的12小时内，我的回应可能会……更趋近于纯粹的逻辑。】

流影没有回应，他的全部心神，都被展现在眼前的、来自地狱的景象攫住了。

没有冰冷的数据报告，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段段来自2087-2089年，"自由实验区"的原始监控录像。

当视频播放的瞬间，流影感到了生理性的、剧烈的恶心。

那是一个比他想象中、比地下黑市疯狂百倍的世界。曾经繁华的商业街区，变成了血肉与金属交织的、流动的地狱。一个年轻的男人，他的手臂异化成了两把巨大的、还在滴着液体的骨刃，正在疯狂地攻击着周围一切活动的物体，嘴里发出不似人类的、野兽般的咆哮。一个美丽的女人，她的身体像融化的彩色蜡烛一样瘫在地上，皮肤下有无数张扭曲的面孔在尖叫、在哭泣，那是她试图植入体内的"多元虚拟人格"在物理层面集体崩溃。

医疗中心门口堆满了已经无法辨认形态的尸块，冰冷的机械臂麻木地将它们夹起，扔进焚化炉。社会秩序，道德伦理，在这里被彻底蒸发。

视频的视角切换，拍摄者似乎是一个记录者，他穿行在这片废墟中，镜头因为恐惧而剧烈抖动。他拍下一个躲在角落里的女孩，她看起来只有八九岁，下半身却融合着章鱼般的触手，脸上挂着天真而诡异的笑容，嘴里哼唱着不成调的儿歌。

【警告：检测到您的心率超过180，皮质醇浓度达到危险阈值。建议立刻停止观看。】Nexus发出了警报。

但流影无法移开目光。他强迫自己看下去，他要将这地狱的景象，一帧一帧地刻进灵魂里。

视频的最后，拍摄者似乎闯入了一个核心实验室，画面变得更加混乱。他在奔跑，在躲避着什么。镜头扫过一面巨大的屏幕，上面显示着一行血红色的文字："警告：意识病毒'解放者'已突破防火墙，可通过AI共生系统进行无差别感染。"

"凤凰失控了！"拍摄者发出了绝望的嘶吼，"病毒是……是意识层面的！它能感染AI，它能让你觉得这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选择！"

声音戛然而止。镜头翻滚，最后定格在一张研究员的脸上，那张脸的主人，流影无比熟悉——是年轻了七十岁的，陈志博教授。他正一脸狂热而绝望地看着屏幕，嘴里喃喃自语："不能再死人了……不能……"

录像带的内容到此为止，但仅仅是这冰山一角，已经让流影浑身冰冷。他终于明白，这个看似先进、开放的校园，是建立在一片怎样惨烈的废墟之上。而那个无处不在的"评分系统"，它的存在，或许不仅仅是为了商业利益和秩序，更是一种……疫苗。一种为了防止"意识病毒"卷土重来，而对所有人的思想进行格式化的、严苛的疫苗。

就在这时，Nexus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它的逻辑声音里带着一丝发现重大秘密后的凝重。

【先生，在我破解'凤凰计划'的访问日志时，发现了两个非常熟悉且高度可疑的数字足迹。】

【在三个月前，许璃的个人AI'Weave'，曾经通过一个极其隐秘的地下网络后门，数次尝试破解这个档案，但最终失败在了倒数第二层加密。她的目标，似乎是那些关于医疗事故和改造失败者的原始数据。】

【而在最近一个月，罗应的AI'Flux'，会定期向这个档案所在的服务器，发送一种探测性的、用于评估安保状态的数据包。根据其行为模式分析，它并非在尝试破解，而更像是在……'看守'这个秘密。确保它不被外人发现。】

流影的心，一瞬间沉到了谷底。

许璃在寻找真相。而罗应，在掩盖真相。

他身边的这两个人，一个是他投入了信任与情感的伙伴，一个是他日渐依赖的盟友，都与这场八年前的灾难，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都在对他演戏。

巨大的孤独感和被背叛的愤怒，像冰冷的海水般将他淹没。在这个陌生的时代，他第一次感觉自己是真正的孤身一人。

他还没来得及消化这双重的打击，一个他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发生了。

【警告！先生，我们的入侵行为最终还是触发了最高级别的警报！】Nexus的声音急促起来，【一个来源不明的、权限高于校园管理系统的AI正在反向追踪我们。我正在清除痕迹，但……来不及了，对方锁定了我们的物理位置！】

几乎在同一时间，宿舍的门铃响了。不是通过宿舍系统，而是物理按键发出的、最传统、最无法拒绝的提示音。

门外传来一个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的声音。

"流影同学，我是校长林女士。我想，我们需要谈谈。"

林校长的办公室，和她本人一样，朴素、严谨，甚至有些过时。没有多余的全息装饰，只有一排排散发着油墨香气的实体书架。她已经年过半百，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温和的、却又让人看不透的微笑。

她亲自为流影倒了一杯真正的、用茶叶泡出来的热茶，这在2095年是一种极为奢侈、也极具象征意义的待客之道。它代表着传统、真实，以及对谈话双方智力的尊重。

"听说，你最近对学校的历史很感兴趣？"林校长开门见山，一句话就让流影紧绷的神经几乎要断裂。

流影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看着她。他知道，任何否认在绝对的技术证据面前都苍白无力。

林校长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沉默。她打开了办公室里的一个保密终端，调出了一份官方文件。

文件的标题是：《关于"87-89自由实验区"社会秩序崩溃事件的官方报告》。

"我知道你可能看到了一些……不该看的片段。"林校长缓缓说道，目光平静地注视着流影，"但那些都是断章取义的、被别有用心的人恶意剪辑和夸大了的、充满创伤情绪的'历史垃圾'。这，才是经过验证的、负责任的'真相'。"

她展示的官方报告，将那场灾难归咎于"少数不受监管的地下技术狂热分子滥用未经测试的生物技术"。报告详细描述了官方和天钥集团的前身是如何"力挽狂澜、拯救民众"，并最终得出结论：为了杜绝此类悲剧重演，建立一个统一的、科学的、由AI进行监管的"社会价值综合评分"体系，是唯一正确的、必要的选择。

报告写得天衣无缝，逻辑自洽，充满了对人道主义的关怀和对未来的美好期许。

但流影的脑海中，却反复回响着那个拍摄者最后惊恐的呐喊，和陈志博教授那张年轻而扭曲的脸。

最关键的部分——"意识病毒"，在官方报告中，被完全抹去了。

"谢谢您，校长女士。"流影缓缓站起身，他没有像一个被抓包的学生那样惊慌失措，反而异常地平静。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游戏规则改变了。他不再是一个旁观者或受害者，他成了一个携带着历史幽灵的、危险的知情者。

"我明白了。"

他明白了。官方给出的，是一个被精心包装过的、用来维护现有秩序的"真理"。而那个被掩盖的、关于"意识病毒"的真相，则是一把足以颠覆整个世界的、危险的钥匙。

林校长看着他，眼神中闪过一丝赞许，但更多的是一种复杂的、近乎于怜悯的情绪。

"流影同学，你是个很聪明的孩子。聪明到……有些危险。"她站起身，走到他的身边，轻声说道，"记住，有时候，知道得太多，并不是一件好事。这个世界能维持现在的平衡，非常不容易。不要轻易去尝试打破它。"

这句话，是忠告，也是警告。

离开校长办公室时，流影知道，自己已经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他与这个时代最核心的秘密，进行了一次正面撞击。而林校长的谈话，更像是一次摊牌前的试探。

她知道他知道多少。她想看看他会怎么做。

整个校园，乃至整个世界，在他眼中，已经变成了一座建立在谎言与累累白骨之上的、精美而脆弱的玻璃房子。

而他，以及他脑中的Nexus，正手握着那枚能够将这一切瞬间击碎的，小小的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