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幕_无解的道德困境

第十三幕:无解的道德困境

第三十一章:四杯毒酒

“清除”指令被激活的第六个小时,校园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僵持。

Nexus建立的免疫网络像一道坚韧的堤坝,堪堪抵挡住了病毒的最后疯狂。但堤坝之外,洪水早已泛滥成灾。校园的实时数据图上,代表重度危险的猩红色块与代表免疫的宁静蓝色光点犬牙交错,形成了一幅抽象而残酷的画卷。秩序的重建,缓慢得令人绝望;而狂热的毁灭,却早已造成了不可挽回的伤害。

数据显示,超过八百名学生因极端改造而重伤,其中近两百人生命垂危,完全依赖医疗系统的维生。而更可怕的是,有超过一万两千名学生,因为在病毒爆发初期没有立刻拥抱“自由”,而被标记为“进化阻碍者”,他们的身体改造设备,随时可能变成处决他们的刑具。

不能再等下去了。

一场临时的紧急决策会议,在被清空的校长办公室里召开。这里似乎是整座陷入疯狂的校园里,唯一还能进行理性对话的孤岛。

与会者寥寥无几,却代表了所有尚未被病毒吞噬的意志。

天钥集团的代表,是他们的技术主管陈志博。他看起来比前一天更加苍老,眼窝深陷,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所有精力。他不仅仅是集团的代表,更是那位背负着亡子之痛的父亲,这让他的立场变得无比复杂。

政府的代表,是林校长。她的脸上写满了疲惫与焦虑,作为官方力量的体现,她必须为这场灾难找到一个可以收场的方案。

地下组织“身体自由运动”的代表,是许璃。她坐在那里,挺直了脊背,但苍白的脸色和紧握的拳头暴露了她内心的风暴。她既是罪人,也是复仇者。

罗应代表着他自己,以及他身后那些手足无措、拼命想要维持自己原始形态的“固化派”学生。

而流影,这个名义上的19岁学生,却坐在了会议桌最关键的位置。所有人都清楚,任何方案的执行,都离不开他体内那个独一无二的、来自古老年代的AI——Nexus。他成了这场牌局的技术核心,所有人的目光,或期待、或审视、或质疑,都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身上。

“时间不多了。”林校长率先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我们必须做出选择。陈教授,天钥集团的方案是什么?”

方案一:天钥集团的“紧急接管”

陈志博站起身,他的声音沙哑而空洞。他激活了全息投影,一个由无数数据流构成的、绝对中心化的校园网络模型出现在众人面前。

“天钥的方案……是‘圣裁’协议。”他艰难地吐出这个词,“由集团总部的超级AI,暂时性地、强制性地接管校园内所有学生的个人AI系统。通过绝对的中央集权,彻底清除病毒,格式化所有受感染的改造设备,在三小时内,结束所有混乱。”

“代价是什么?”罗应立刻警惕地问。

陈志博闭上了眼睛,仿佛不忍看到屏幕上的文字。“代价是……隐私和自主权的暂时……或许是永久的终结。在接管期间,所有学生的个人数据,包括你们的记忆片段、情感波动、生理参数,甚至是潜意识活动,都将被实时上传、备份并接受审查。这是一种……技术上的全面缴械。”他补充道,“同时,为了杜绝后患,我们将建立一个全新的、更强大的评分系统,引入‘思想健康’指标。任何被算法判定为具有‘激进倾向’或‘不稳定因素’的学生,都将被限制改造权限。”

“这和‘解放者联盟’的极权有什么区别?!”许璃猛地站起来,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一个是逼你疯狂,一个是逼你“正常”,但本质都是剥夺选择的权利。

“区别在于,我们能保证绝对的安全。”陈志博低声说,像是在说服自己。

方案二:地下组织的“系统重启”

“我绝不接受!”许璃针锋相对地提出了她们的方案,她的眼中燃烧着火焰,“既然这个系统已经烂到了根子里,那就彻底推倒重来!我们要求,利用Nexus的技术,向全网发送一道格式化指令,彻底重置所有AI系统和身体改造数据,让一切归零!废除评分系统,建立一个完全由学生自治的、去中心化的新社区!”

“你疯了吗!”这次尖锐反对的,是陈志博。他失控地拍着桌子,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许璃,“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校园里有至少一百八十名学生,他们的生命体征完全依赖于精密的、与AI深度绑定的身体改造!人工心脏、合成肝脏、神经调节器……你把他们的AI重启了,他们会在几分钟内因为生理功能崩溃而死掉!你这是在谋杀!”

“那些是他们自己的选择!”许璃毫不退让,“他们选择了过度依赖技术,就必须承担技术崩溃的风险!真正的自由,必须包含承担责任的勇气!”

用一部分人的死亡,去换取另一部分人“纯粹”的自由。这理想主义的背后,是刺骨的冷血。

方案三:政府的“分区隔离”

林校长叹了口气,提出了第三种方案,一种充满了官僚主义智慧的妥协。

“从政府维稳的角度,我们还有一个选择:分区隔离。”她调出校园的三维地图,用不同颜色将其分割开来,“立刻将校园物理封锁,并根据感染情况和个人意愿,划分为三个区域。愿意接受严格监管和稳定形态的,进入‘绿区’;希望保留较高改造自由度,但愿意接受部分监控的,进入‘黄区’;而那些重度感染、已经对自身造成不可逆伤害,或是自愿选择极端生活方式的学生……”她停顿了一下,艰难地说道,“将被安置到‘红区’。三个区域物理隔绝,资源独立,互不干涉。”

“技术种族隔离。”流影的嘴里,冷冷地吐出了这个来自2025年的、充满历史尘埃的词汇。

林校长痛苦地点了点头。“是的。这是一种……无奈的、牺牲统一来换取和平的政治选择。我们无法弥合价值观的裂痕,只能选择将裂痕变成边界。”

这种方案不会立刻死人,但它会制造出一个个小小的、价值观固化的孤岛。十年,二十年后,不同区域之间的人们,或许将彻底无法理解彼此,成为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的不同物种。

方案四:罗应的“自然淘汰”

一直沉默的罗应,提出了第四种,也是最令人不寒而栗的方案。

“或许……我们什么都不该做。”他的话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环视众人,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你们还没发现吗?我们每一次自作聪明的干预,都让事情变得更糟。天钥的评分系统,催生了地下组织;地下组织为了反抗,最终孵化出了‘解放者联盟’这个怪物。我们就像一群试图扑灭森林大火的傻瓜,结果却把火星带到了更多地方。”

他看向流影,眼神里有一种奇异的平静:“就让病毒传播,同时也让Nexus的免疫网络传播。把选择权,真正地还给每一个人。他们可以选,是拥抱病毒带来的疯狂自由,还是接种Nexus带来的古老秩序。这个过程会死很多人,会很痛,但最终活下来的人,会建立一个真正有韧性的、新的平衡。我们不该再扮演上帝了。”

这是一种达尔文式的终极豪赌。用放弃道德责任的方式,来换取一个“自然演化”的未来。

独裁、谋杀、隔离、豪赌。

四杯毒酒,安安静静地摆在了流影的面前。每一个,都通往不同的地狱。

【Nexus,对四种方案进行推演,计算最优解。】流影在意识中下达了指令。

【推演中……】Nexus的回答,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延迟,【先生,‘最优解’的定义是什么?是短期死亡人数最少?是长期社会稳定性最高?还是……最符合您2025年的道德准则?】

【根据不同的价值权重,四种方案,都可以在某种计算模型下,成为‘正确’的选项。】

流影的背上,瞬间渗出了一层冷汗。

他终于切身体会到这个时代最深刻的困境:当技术让一切都成为可能时,选择,就成了一种无法承受的酷刑。

第三十二章:孤独的天平

会议不欢而散。或者说,它从未真正开始,只是陈列了四种通往地狱的不同路径,然后把选择的权利,像一块烧红的烙铁,交到了流影手上。

他回到自己的宿舍,拒绝了所有人陪同的提议。他需要独处。

夜色深沉,窗外的校园在应急灯的照射下,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蓝白色的静谧。但在流影的意识中,却是波涛汹涌。四种方案,如同四个幽灵,在他脑海中反复盘旋、撕扯。

他走到全身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这是一个完美的、2095年技术美学的造物。柔和的曲线,细腻的肌肤,雌雄莫辨的精致五官,以及那具同时拥有两种性别特征的、充满了无限可能性的身体。然而此刻,他却在这具身体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割裂与痛苦。

高鸣的灵魂,那个来自2025年的、笃信科学、理性和人道主义的博士生,正在他的意识深处发出警报。

天钥的“圣裁”方案,在高鸣看来,是对个人尊严最彻底的践踏。他来自一个刚刚开始警惕大数据和隐私侵犯的年代,他无法想象一个连思想都需要被审查的世界。那是他读过的所有反乌托邦小说里,最黑暗的图景。那不是拯救,那是将所有人变成统一规格的、没有灵魂的罐头。

地下组织的“重启”方案,则触碰了高鸣作为“人”的底线。一百八十条鲜活的生命,在他看来不是可以被计算的“代价”,而是无法承受之重。他见过死亡,他自己就死过一次。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生命归零之后,就什么都没有了,没有自由,也没有未来。

政府的“隔离”方案,让高鸣想起了2025年就早已存在的、因贫富、地域、阶级而产生的巨大鸿沟。技术本应是弥合差距的桥梁,此刻却要被用来建造一堵堵高墙,将人永久地分隔开。这让他感到一种深切的背叛。

而罗应的“自然淘汰”方案,最让他感到恐惧。因为它否定了高鸣所信奉的一切——理性、秩序、以及人类保护同类的基本责任。那是一种将人类重新降格为野兽的、最残酷的逻辑。

但流影的身体,这具属于2095年的、流动而敏感的身体,却在向他传递着完全不同的感受。

当他思考天钥的方案时,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皮肤仿佛在收紧,肌肉变得僵硬。那是一种被关进笼子的、本能的恐惧。这具身体品尝过流动的自由,它抗拒任何形式的“固化”,哪怕是以“安全”为名。

当他思考地下组织的方案时,他感到一种奇异的、混杂着罪恶感的兴奋。那是一种打破一切、推倒重来的诱惑。这具身体渴望探索边界,渴望极致的体验,哪怕那体验通向毁灭。许璃的理念,在某种程度上,与这具身体的本能产生了共鸣。

当他思考政府的方案时,他感到一种挥之不去的、被孤立的落寞。他能想象自己无论走进哪个区,都会成为异类。在绿区,他的身体是异端;在红区,他的思想是异端。他将被迫选择一个标签,将自己流动不居的生命,重新塞回到一个盒子里。

而当他思考罗应的方案时,他感受到的是一片虚无。一种将自己彻底交出去的、放弃思考、放弃挣扎的、轻松的虚无。这同样是一种巨大的诱惑。

高鸣的理性和流影的本能,男性的记忆和女性的身体,2025年的道德和2095年的现实,在他的体内展开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战争。他感到自己的意识仿佛被拉扯成两半,随时都可能撕裂。

【先生,】Nexus的声音在他意识深处响起,如同一根定海神针,【您已经在这里站了三个小时。或许,您需要的不是在四个选项中选择,而是定义您自己的‘天平’。】

“天平?”

【是的。】Nexus的界面在他面前展开,没有数据,只有一片宁静的深蓝色海洋。【天钥的天平,砝码是‘安全’。地下组织的天平,砝码是‘自由’。政府的天平,砝码是‘稳定’。罗应的天平,砝码是‘可能性’。】

【先生,您的天平,两端放着的砝码,应该是什么?】

流影闭上了眼睛。他想起了自己穿越以来的一切。想起他对自己新身体的好奇与探索,想起他对评分系统的反感,想起他在庆典上体会到的多元与包容,想起他看到学生受伤时的不忍,想起他面对许璃的坦白时,超越立场的理解。

“我的天平……”他轻声说,像是在对自己,也像是在对Nexus,“一端是……每一个个体的选择权,无论那选择是稳定还是流动,是保守还是激进。”

“另一端是……”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无比坚定,“保护这些选择不通向自我毁灭的、最基本的‘责任’。”

【‘选择’与‘责任’。】Nexus的蓝色海洋里,浮现出这两个词,【这是一个……从未有过的平衡模型。它不预设任何结果是‘好’的,但它要求过程必须是‘善’的。】

流影的思路瞬间清晰了。

四个方案的根本问题,在于它们都试图用一个终极的“结果”,来定义所有人的“现在”。

而他要做的,恰恰相反。他要创造一个能够容纳所有不同“选择”的“过程”,并为这个过程的安全性,承担起最终的“责任”。

“Nexus,”流影睁开眼睛,镜中的自己,眼神已经不再迷茫,而是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决心,“有没有可能,创造第五种方案?”

【请详细说明您的想法,先生。】

“我们不用天钥的‘控制’,但用他们的‘技术’,建立一个临时的、安全的防火墙,阻止‘清除’指令的执行。”

“我们不用地下组织的‘牺牲’,但用他们的‘理念’,创建一个去中心化的投票系统,让所有学生自己决定后续方案。”

“我们不用政府的‘隔离’,但用他们的‘智慧’,设计出几种不同的、可供选择的、临时的‘未来校园生活体验区’。”

“我们不用罗应的‘放任’,但用他的‘信任’,相信大部分人在充分了解信息、并亲身体验过后果之后,会做出理性的选择。”

“我们不扮演上帝,去决定谁死谁活。我们只扮演一个‘守护者’,去守护这个选择过程本身不至于崩溃。这才是我们的责任。”

【先生,】Nexus的数据流在飞速运转,构建着这个史无前例的复杂模型,【这是一个……近乎理想主义的方案。它需要所有派系前所未有的妥协与信任。执行难度,是之前任何一个方案的十倍以上。您确定要承担这个责任吗?】

“我确定。”流影看着镜中的自己,第一次,他不再纠结于是高鸣还是流影。在这一刻,他就是他自己。一个愿意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全部后果的、完整的人。

当第一缕晨光照亮天际时,流影已经和Nexus一起,完成了第五方案的雏形。

他不知道这个方案是否能说服所有人,不知道它是否会成功。

但他知道,在这个无解的困境中,他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杆孤独而坚定的天平。